第8章
应家原本在村里有几亩薄田，应钊父母去世后，他到县城租赁了宅子以便读书，家中的地无人耕种，便卖了出去。</p>
镜春返回村中时，应家名下已无地可种，于是她用爹娘留下的家产买了一头牛犊，养大之后做些载人运物的活计谋生。</p>
虽没有地方种庄稼，镜春却靠自己开垦了一小片荒地出来，就在她家宅子后门不远处，围上篱笆种些瓜果蔬菜，供她自己食用足矣。</p>
开春以后，气候日渐暖和，菜圃里菜苔疯长，她这几日不在家，好些已高及人膝，掐下一拃长的嫩菜尖，剩下老的只能割了给牛吃。</p>
每年这段时节，镜春都会晾晒菜苔留至秋冬炖锅子。晒过的菜苔气味微苦干燥，有韧性，不易炖烂，吸饱了汤汁十分入味，又是另一种与鲜菜苔全然不同的风味。</p>
她先前托林婆婆编的柳条筐子已经编好，正好用来装今年的鲜菜苔。</p>
忙了一个上午将菜圃清理出来，镜春打算过段时日再松松土，撒上黄瓜、南瓜、茄子和辣椒种子，她每年都种这几样，不用担心没收成。</p>
她挎着一大篮子鲜菜苔回家的时候，路过偏房，正巧听见里面的桌子被抵着倒退，桌脚摩擦地面吱吱作响，茶器哐啷砸地，碎屑飞溅，继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，里面的人半晌没有爬起来。</p>
她倒吸一口气，生怕风宴被碎瓷片扎伤，放下篮子跑过去敲门：“允之，可还好？需要我帮忙吗？”</p>
“不许进来！”屋里陡然响起怒吼，声音闷在密闭房间里震得门板都轻微震颤。</p>
镜春惊了一跳，没再多说什么，压着步子过去了。</p>
后来她渐渐习惯，将这等动静当作常态。</p>
除了做一日三餐，镜春还要负责给风宴熬药，她按照管家的吩咐，一盅药需三碗水煎至一碗，药汁浓稠漆黑，看起来便苦得掉牙，但风宴喝起药来十分干脆，一仰一倒，眉毛都不皱，和喝水没两样。</p>
自从院子里摊了几个簸箕晾晒菜苔后，风宴又发现了稀奇玩意儿，饭后他不再执着于去梨树下赏花，推着轮椅在各个簸箕前逗留，拣起一根菜苔看一看、嗅一嗅，新鲜得不得了，也不知道他是闷得太厉害，还是养尊处优没见过这些东西。</p>
陈府派了两个家仆在青羊镇上住着，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，两人每五天来村里一趟，给风宴送换洗衣裳，顺便带来些鲜蔬肉食。</p>
每每这般，镜春便心虚更甚，她无非顺带给风宴做饭吃，却每月能拿十两银子，县里酒楼的厨子怕是要花上小半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。</p>
以往农忙时节，镜春会赶着牛车在田边路上等着，哪家需用牛车载货便直接叫她。非农忙时节，若有人找她做活计，一般是寻到家里来，但许是因为知道风宴在她家中，这段时日都无人上门打扰。</p>
这日中午吃过饭后，镜春见头一批菜苔已经晒干，便用干稻草编了草绳扎成小捆便于存放，风宴没有回屋，兴致盎然地看她动作。</p>
忙至一半，院门忽然被敲响，来人心急得厉害，“砰砰”拍门。</p>
“哪位？”</p>
镜春边问边向风宴看，果不其然，他推着轮椅回偏房去。</p>
“镜春，我是周大伯，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，说是从献州发的，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家大树寄来的？”</p>
镜春起身去开门，未发现身后的风宴动作顿了一顿。</p>
“我知晓你家中有客人在，本不该打搅，但村里会识字的没几个人，我眼下顾不上去远的地方。”周大伯心焦地说。</p>
“无妨，周大伯，有事便来找我。”镜春拆开信，一目十行匆匆扫过，脸色骤变。</p>
“镜春呐，如何？我家大树可还安好？”</p>
“他……”镜春从信纸上抬起头，满脸戚然。</p>
周大伯浑浊的眼睛立马红了，干枯的嘴唇发抖，张张合合半天才说出一句话：“他……他咋样了？”</p>
镜春眨下眼前的水雾，如实道：“来信人是大树哥的战友，他说大树哥阵亡，过段时日官府会将骨灰送回来。”</p>
周大伯僵在原地半晌，眼睛一翻昏死过去。</p>
“周大伯！周大伯！您醒醒！……”</p>
……</p>
镜春从周大伯家里出来的时候，日头已经西斜，半边天红得似血。</p>
耳边没了悲痛的哭嚎声，静得让人恍惚，心间空荡荡的。</p>
她给周大伯看信的时候只拣了重要的来说，信上其实写得较为详细，献州如今几方势力割据，周树死于内乱。</p>
早听闻献州近年不太平，但有凤栖群山阻隔着，总觉离得很遥远，周树的死是她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动乱中的人如此渺小脆弱，去时像大树般魁梧健壮的人，回来却装在一只小小的木盒里。</p>
镜春回去的时候，风宴在院子里坐着，梨花落了满身。</p>
“怎么在外面坐着？日头落山，该有些冷了。”</p>
风宴的视线很安静，轻轻扫过她苍白的脸色和发红的眼睛。</p>
“事情处理好了？”他淡声问。</p>
“算是吧。”</p>
得知周树的死讯，周大伯一家的眼泪就没断过，这种事无甚处理办法，只能等将眼泪哭干才会停下来。</p>
镜春送周大伯回去时走得匆忙，没顾得上管晾晒的干菜苔，当时只收了一半放在地上的篮子里，眼下又多了几捆，但因干稻草不够，剩下的便没收了。</p>
是谁做的不言而明，可惜风宴不清楚，院子里湿气大，篮子在地上放了这么久，干菜苔已有些返潮了，明日还得再晒一天。</p>
“他儿子死在献州？”风宴状似不经意地问。</p>
镜春有些意外风宴会关心别人家的事，如实道：“是，献州如今乱得厉害，几方势力混战。”</p>
“几方势力？”</p>
“嗯。”镜春没有去过献州，对局势并不明晰，所知也仅限于信里提及的，她又问：“你们回来的时候，那边怎么样了？”</p>
风宴垂下眼睛遮盖住情绪：“听闻有地方驻军和州衙起了冲突。”</p>
献州是京城之后的第二大州，有几批地方驻军的兵力甚至超过某些偏远小州。</p>
镜春诧异：“地方驻军不是归州衙管辖？”</p>
“正是。”在镜春看不见的角落，风宴眸光深沉，“他们以下犯上。”</p>
镜春返回村中时，应家名下已无地可种，于是她用爹娘留下的家产买了一头牛犊，养大之后做些载人运物的活计谋生。</p>
虽没有地方种庄稼，镜春却靠自己开垦了一小片荒地出来，就在她家宅子后门不远处，围上篱笆种些瓜果蔬菜，供她自己食用足矣。</p>
开春以后，气候日渐暖和，菜圃里菜苔疯长，她这几日不在家，好些已高及人膝，掐下一拃长的嫩菜尖，剩下老的只能割了给牛吃。</p>
每年这段时节，镜春都会晾晒菜苔留至秋冬炖锅子。晒过的菜苔气味微苦干燥，有韧性，不易炖烂，吸饱了汤汁十分入味，又是另一种与鲜菜苔全然不同的风味。</p>
她先前托林婆婆编的柳条筐子已经编好，正好用来装今年的鲜菜苔。</p>
忙了一个上午将菜圃清理出来，镜春打算过段时日再松松土，撒上黄瓜、南瓜、茄子和辣椒种子，她每年都种这几样，不用担心没收成。</p>
她挎着一大篮子鲜菜苔回家的时候，路过偏房，正巧听见里面的桌子被抵着倒退，桌脚摩擦地面吱吱作响，茶器哐啷砸地，碎屑飞溅，继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，里面的人半晌没有爬起来。</p>
她倒吸一口气，生怕风宴被碎瓷片扎伤，放下篮子跑过去敲门：“允之，可还好？需要我帮忙吗？”</p>
“不许进来！”屋里陡然响起怒吼，声音闷在密闭房间里震得门板都轻微震颤。</p>
镜春惊了一跳，没再多说什么，压着步子过去了。</p>
后来她渐渐习惯，将这等动静当作常态。</p>
除了做一日三餐，镜春还要负责给风宴熬药，她按照管家的吩咐，一盅药需三碗水煎至一碗，药汁浓稠漆黑，看起来便苦得掉牙，但风宴喝起药来十分干脆，一仰一倒，眉毛都不皱，和喝水没两样。</p>
自从院子里摊了几个簸箕晾晒菜苔后，风宴又发现了稀奇玩意儿，饭后他不再执着于去梨树下赏花，推着轮椅在各个簸箕前逗留，拣起一根菜苔看一看、嗅一嗅，新鲜得不得了，也不知道他是闷得太厉害，还是养尊处优没见过这些东西。</p>
陈府派了两个家仆在青羊镇上住着，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，两人每五天来村里一趟，给风宴送换洗衣裳，顺便带来些鲜蔬肉食。</p>
每每这般，镜春便心虚更甚，她无非顺带给风宴做饭吃，却每月能拿十两银子，县里酒楼的厨子怕是要花上小半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。</p>
以往农忙时节，镜春会赶着牛车在田边路上等着，哪家需用牛车载货便直接叫她。非农忙时节，若有人找她做活计，一般是寻到家里来，但许是因为知道风宴在她家中，这段时日都无人上门打扰。</p>
这日中午吃过饭后，镜春见头一批菜苔已经晒干，便用干稻草编了草绳扎成小捆便于存放，风宴没有回屋，兴致盎然地看她动作。</p>
忙至一半，院门忽然被敲响，来人心急得厉害，“砰砰”拍门。</p>
“哪位？”</p>
镜春边问边向风宴看，果不其然，他推着轮椅回偏房去。</p>
“镜春，我是周大伯，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，说是从献州发的，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家大树寄来的？”</p>
镜春起身去开门，未发现身后的风宴动作顿了一顿。</p>
“我知晓你家中有客人在，本不该打搅，但村里会识字的没几个人，我眼下顾不上去远的地方。”周大伯心焦地说。</p>
“无妨，周大伯，有事便来找我。”镜春拆开信，一目十行匆匆扫过，脸色骤变。</p>
“镜春呐，如何？我家大树可还安好？”</p>
“他……”镜春从信纸上抬起头，满脸戚然。</p>
周大伯浑浊的眼睛立马红了，干枯的嘴唇发抖，张张合合半天才说出一句话：“他……他咋样了？”</p>
镜春眨下眼前的水雾，如实道：“来信人是大树哥的战友，他说大树哥阵亡，过段时日官府会将骨灰送回来。”</p>
周大伯僵在原地半晌，眼睛一翻昏死过去。</p>
“周大伯！周大伯！您醒醒！……”</p>
……</p>
镜春从周大伯家里出来的时候，日头已经西斜，半边天红得似血。</p>
耳边没了悲痛的哭嚎声，静得让人恍惚，心间空荡荡的。</p>
她给周大伯看信的时候只拣了重要的来说，信上其实写得较为详细，献州如今几方势力割据，周树死于内乱。</p>
早听闻献州近年不太平，但有凤栖群山阻隔着，总觉离得很遥远，周树的死是她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动乱中的人如此渺小脆弱，去时像大树般魁梧健壮的人，回来却装在一只小小的木盒里。</p>
镜春回去的时候，风宴在院子里坐着，梨花落了满身。</p>
“怎么在外面坐着？日头落山，该有些冷了。”</p>
风宴的视线很安静，轻轻扫过她苍白的脸色和发红的眼睛。</p>
“事情处理好了？”他淡声问。</p>
“算是吧。”</p>
得知周树的死讯，周大伯一家的眼泪就没断过，这种事无甚处理办法，只能等将眼泪哭干才会停下来。</p>
镜春送周大伯回去时走得匆忙，没顾得上管晾晒的干菜苔，当时只收了一半放在地上的篮子里，眼下又多了几捆，但因干稻草不够，剩下的便没收了。</p>
是谁做的不言而明，可惜风宴不清楚，院子里湿气大，篮子在地上放了这么久，干菜苔已有些返潮了，明日还得再晒一天。</p>
“他儿子死在献州？”风宴状似不经意地问。</p>
镜春有些意外风宴会关心别人家的事，如实道：“是，献州如今乱得厉害，几方势力混战。”</p>
“几方势力？”</p>
“嗯。”镜春没有去过献州，对局势并不明晰，所知也仅限于信里提及的，她又问：“你们回来的时候，那边怎么样了？”</p>
风宴垂下眼睛遮盖住情绪：“听闻有地方驻军和州衙起了冲突。”</p>
献州是京城之后的第二大州，有几批地方驻军的兵力甚至超过某些偏远小州。</p>
镜春诧异：“地方驻军不是归州衙管辖？”</p>
“正是。”在镜春看不见的角落，风宴眸光深沉，“他们以下犯上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