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    二月过后,漫山的杏花开了,粉白胜雪,给沉寂一冬的山峦添了几分灵动。</p>

    镜春站在溪边眺望对岸的花树,想着寻个时间去山上剪几支杏花回来插瓶。手中的麻绳微微扯拽,黄牛喘了声粗气,又将嘴埋下去“敷敷”饮水。</p>

    车斗里装了一大捆柳枝,都是开春新发的,她想带回去编几个筐子。</p>

    为了将矮些的枝条留给腿脚不便的村民,镜春特意爬上树巅,那棵柳树被她剪平了顶部,只剩四周还垂着丝绦,像个秃顶的人。</p>

    黄牛还未喝完水,山口遥遥传来几道呼喊,时高时低,像被石崖吞进去又吐出来。</p>

    这处地方荒僻,除了她再无别人,想来是找她的。镜春顺着声音凝神细看,远处有个芝麻大的人影正朝她这边过来,听声音像是镇上的媒婆芳婶。</p>

    她抬起手招了招,提声回应:“我在这儿。”</p>

    芳婶看见了她,两掌捧在嘴边喊:“镜春,快回来,快回来!”</p>

    镜春纳闷,芳婶知晓她的情况,她拒过一回后,她便没再给她牵过红线,今日怎会特意来找她,还催得这般急。</p>

    她当即扯了扯牛绳:“可以了,不够回去再喝。”</p>

    黄牛听话地没磨蹭,拖着车斗缓缓往家走。</p>

    芳婶不甘在原地等着,急不可待迎过来,喉咙里喘得跟破风箱似的,歪在牛车上半天没说出话。</p>

    “芳姨,发生何事了?”</p>

    “镜……镜春啊,好事儿!”芳婶脸上笑开花,“你的婚事有望了!”</p>

    镜春无奈:“芳婶,你知晓的,我身上已有婚约,不好再议。”</p>

    芳婶高兴得直拍腿:“你那婚约就不是和陈大人的公子陈允之嘛!”</p>

    “……”镜春觉出不对劲,隐隐冒出个猜想,“芳婶,你直说。”</p>

    “镜春呐,陈大人一家迁回来了!陈公子也回来了!你的婚事有望了!”</p>

    “……”镜春怔了半晌,仓皇移开脸。</p>

    镜春身上这门亲事是她爹应钊在她出生不久后定下的,对方是他同窗陈廊的儿子陈允之,当时饮了酒兴头上来,两人一拍即合就口头上定了这事,说起来,连个正经的定亲信物都没有。</p>

    后来,陈廊步步高升,而她爹科举三年又三年连个举人都没中,心气儿也磨没了,认命地在书院里当个夫子,两家门第差得越来越远,陈廊便将定亲之事当不作数的醉话,一声不吭地举家迁去他做官的献州,一去便是十二年。</p>

    应钊在世时常常为此事怄得捶胸顿足,镜春安慰他自己并不往心里去,高门大户不比普通人家,人多规矩严,她不愿去。</p>

    身上背着和陈家的口头婚约,旁人看来是枷锁,只有镜春暗自庆幸,她有了个正当由头去回拒给她牵红线的人。</p>

    可现在,陈允之回来了。</p>

    芳婶见镜春半晌没说话,只当她是高兴得昏了头。</p>

    “镜春啊,你如今也有二十了,婶子一直挂念着你的婚事。陈大人是官,他那方没松口,你不敢嫁、别的郎君不敢娶、我们媒婆也不敢牵线呀!如今陈公子回来了,真真是再好不过!”</p>

    镜春抿了抿唇,淡声道:“若陈家无意,陈公子回来又如何。”</p>

    “婶子替你打听过了,自然是人家有意我才来找你。陈大人一家昨日下午方回来,我晚上便舔着脸去问了,人家的原话是:‘镜春忠贞,实乃良配’,知你父母不在,当即托了我来说道此事。”</p>

    走到岔路口,镜春轻轻抽了一下手中的鞭子,黄牛颇通灵性地拉着车往家去。</p>

    “陈公子今年二十有三,该当娶过亲了吧?”</p>

    “尚未!不然说陈家对你有意呢!我昨日去陈老爷府上,远远瞧见了允之公子,真真是一表人才,莫论他的家世,光是那张俊俏的皮囊都能让多少女子甘心嫁与他了!”芳婶笑得花枝乱颤。</p>

    但镜春油盐不进,她又问:“陈老爷可纳妾了?”</p>

    芳婶忽地反应过来,讷讷道:“镜春,原来你是在意这个?陈老爷本就祖上富足,又去献州做了大官,他纳个两房三房有何稀奇的?镜春,这等话除了婶子,你可不能与别人说,要被人戳脊梁骨的,夫家最忌讳女子善妒。”</p>

    镜春未置可否。</p>

    牛车行了一炷香的时辰,转进一条翠竹小道,再去不远就是间农家小院,墙边斜斜倚着一树梨花,开得皎白鲜妍。</p>

    芳婶一路嘴上不停,临了见她到了家,连忙拉住人:“镜春,我跟陈老爷说了今日要带你上门拜见,你若不去,且不说我交不了差,你可是会得罪人的!你一介孤女,若是被官老爷记恨上可如何是好?”</p>

    镜春叹了口气:“芳婶,我明白,我不过是回家将东西卸下罢了。”</p>

    “哎,这便好。”芳婶松了口气,待牛车停稳,她跳下车,掸了掸衣裳在门口抱手站着,“镜春,我就在这处等你,你忙完活儿,换身衣裳,我们便去县城。对了,陈大人派了马车接送咱们,就在村口大路上候着,你甭赶牛车了,姑娘家赶车也不好看。”</p>

    镜春知道她不进门是为了无形之中催促她,便只点了头应下,没多说客套话。</p>

    她将牛车牵去宅子后头的牛圈,卸了车斗,把牛关进圈里,给它添了些草料和清水,而后抱起柳枝从后门出去。</p>

    行了半里路,她在一栋独间的土屋前停步,将柳枝放到屋檐下,抬手敲门:“林婆婆,我砍了些柳枝,您帮忙编几个筐子,我按镇上卖的价给您钱。”</p>

    片刻后,木门打开,里头出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妪,头发花白,身形佝偻。</p>

    “镜春啊,你不是会编筐子嘛?怎的还要找我?”</p>

    “您手艺好。”镜春勉强露出个笑,“况且,我这两天许是没空。”</p>

    “家中有事?可要我帮忙?”</p>

    镜春摇头:“我去县城一趟,不用您帮忙。”</p>

    林婆婆没多过问,又说:“你自个儿砍了柳枝,我哪儿能要镇上卖的价钱?”</p>

    “我说值便值,您编的筐子比镇上卖的都好。”</p>

    林婆婆笑着回了趟屋,手里多了两个鸡蛋:“拿着吃吧,熟的。”</p>

    “不了。”镜春连忙退开,“您留着自己吃吧,我出门不方便。”</p>

    “熟鸡蛋有甚不方便?你边赶牛车都能边吃了。”</p>

    “当真不方便。”镜春笑着挥手转身,“我走了,您回屋去吧。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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